劳动教育并不是一个新的问题，但在当今的社会中却是一个容易被遗忘、忽视的问题。2018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教育大会上明确提出把劳动教育纳入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的总体要求之中，加强劳动教育重新成为国家教育方针。新时代的劳动教育如何开展?面对急剧的社会变革和科技进步，我们需要认真思考劳动教育未来的发展方向。为此，本刊记者采访了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檀传宝教授。在新的历史语境下，檀传宝教授对劳动教育的核心价值、有效开展等命题进行了深入分析。
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劳动教育有明显区别
《少年儿童研究》:从教育本身的角度看，我们强调劳动教育是社会主义教育最重要的特征之一。为什么要区分社会主义教育和资本主义教育呢?
檀传宝:在过去比较长的时间里，我们强调劳动教育是社会主义教育的特征，这与马克思主义的劳动价值观和劳动教育观有很大关系。马克思看待劳动、劳动教育基本上有三条:第一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劳动史观:劳动创造世界,劳动创造历史，劳动创造人本身。我的青少年时代学历史，也都非常强调劳动人民在历史当中发挥的作用。第二是政治经济学语境中的劳动价值观:劳动是商品价值的源泉。我们买商品用的是价格，价格背后是价值，而价值来源于有效劳动。所有商品的价值都是凝结在这个商品当中有效的智力或者体力的劳动。还有，在分配问题上，马克思主义认为，一个正义的社会应该实行按劳分配原则，即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动者不得食。第三是在教育学的基本理论视野中，马克思认为劳动形成人的本质，劳动是实现人在体力、脑力上全面发展的重要途径，教育和生产劳动相结合是社会主义教育的根本原则。
资本主义国家可能也进行劳动教育，但是他们的概念体系、理论脉络和我们并不一样。比如西方国家会开设烹调课等，但他们更多的是一种一般社会生活技能的学习，目的是让学生更加了解生活，教育思想来源是杜威等人的“教育即生活”等等。社会主义是劳动人民成为主人的社会，劳动价值当然更受尊崇。因此即使我们的劳动教育在活动形式上和外国有很多重叠、相似之处，但个中灵魂是不一样的。我们的劳动教育最重要的目的是培养学生的劳动价值观，知道劳动的价值，尊重劳动的要素——尊重劳动者包括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者，欣赏劳动过程，尊重劳动果实等。这些是劳动教育的核心目标，也是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劳动教育的区别。这也是我对劳动教育最重要的认识。
当然，我们也不能把资本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看成是截然对立的。在当今时代，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重叠的地方是非常多的。当代资本主义是社会主义成分越来越多的资本主义，表现在国家对经济的调控、福利社会的到来、在某种程度上更多关照收入较低的体力劳动者，等等。现代国家要维持政权的稳定性，早期资本主义那种赤裸裸的对工人阶级的压榨已是不可能的了。
《少年儿童研究》:新中国建立以来，劳动教育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的作用似乎是不一样的。
檀传宝:是的。我是1969年上学的，那个时期学校里劳动教育的比重是很大的。比如，我上初中时，虽然大部分时间还在校园的课堂里学习，但有时会花上一个月去学工或者学农。在那样的历史时期，劳动教育和政治教育往往是叠加在一起的。我所在的学校是农村中学，在没有升学压力的情况下，同学们到工厂学一个月或者和农民一起干活，尽管身体上很累，但心情常常是愉快的。从做学生的角度来讲，当时的这些劳动教育对我们有非常正面的意义。我们的确从劳动中体会到劳动产品的来之不易，懂得了节约，学会了尊重劳动果实，尊重劳动人民。当然，这些也不完全是学校教育的功劳，毕竟那时整个社会是非常强调劳动的价值和意义的。同时，过多的时间去直接参加体力劳动锻炼，也势必会影响学校的正常教学、学生文化课的学习。
在建国后的某些时期，劳动教育也被异化过。比如学生上山下乡和知识分子到五七干校进行劳动改造。我觉得那时有两个严重失误:第一是把劳动等同于体力劳动，将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对立起来，甚至把脑力劳动者污名化。这是我们时代的悲剧，国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第二是把劳动教育异化为一种惩罚。从心理学上讲，如果一件事情和痛苦体验相结合，那就意味着人们会远离这个事情。当人们把劳动看成痛苦、耻辱的体验时，在参加劳动时就会有受委屈的感觉。
即便劳动能够给人带来某些收获，人的内心依然是抗拒和不情愿的。
劳动教育和德育、智育、体育、美育不在同一个逻辑层次上
《少年儿童研究》:随着社会发展，脑力劳动的比重不断增加。在这个时代，我们应该怎么去定义劳动的内涵呢?劳动教育和德、智、体、美的关系是什么?有人认为劳动在人的全面发展中是一种统领作用，劳动教育是德、智、体、美教育的基础，要融合到德、智、体、美教育的全过程，您的看法是什么?
檀传宝:我认为劳动教育的核心是培养劳动素养，素养中间最核心的是劳动价值观。人的基本素养，我一直认为德、智、体、美的划分是对的。最近大家对核心素养的关注比较多，一些学者把不同国家的不同文件拿来做概括，进行归纳推理。我认为这样划分核心素养是有局限的。第一，现实中没有的东西能归纳出来吗?而现实中没有的东西就一定不合理了吗?第二，归纳出来的东西往往不属于同一个逻辑层次，概念和概念之间会有重叠和冲突，因为不是同一个系统的。这时候我们会发现，演绎推理是重要的。比如体育、智育、美育、德育刚好对应于人类身体与精神(知、情、意)素养的培育，德、智、体、美这一界定虽然老套，但逻辑划分更为合理，是没法推翻的。
那么，劳动教育放在什么样的位置呢?我在1992年读硕士期间就发表过这样的观点(参见《劳动教育的中介地位初议》，《教育研究》1992年第9期):劳动教育与德、智、体、美不是一个逻辑层次，劳动教育是德、智、体、美基本素养培育之后，走向真正意义的社会劳动的中间环节。仔细想一下，学生的劳动并不是真实的工人、农民或者科学家的劳动，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现实中的劳动。小学生可能会去种菜，但是和真正的菜农种菜是不一样的;中学生也许会做一些小实验，但和科学家真正的实验也是不一样的。所以，劳动对孩子来讲只是一种锻炼，是为未来真正意义上的劳动做观念和技能上的初步准备。劳动在学校教育里主要是教育的一个环节。
劳动教育十分重要，劳动教育也的确有修德、益智、健体、育美的功能。但我仍然要明确地讲，德、智、体、美、劳并非一个逻辑层次。关于劳动教育的地位合理界定，过去曾经有过的说法就很好:德、智、体、美全面发展，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当然，需要注意的是，现在的劳动已经不仅仅是“生产劳动”了。
《少年儿童研究》:关于劳动教育的目标，您一直强调教育的两方面:外显的和隐含的，可否进一步分析一下?
檀传宝:劳动有很多具体的形态，体力劳动、脑力劳动或者服务性劳动。在当今的时代还有许多新的劳动形态正在迅猛发展，比如送快递、开网店等。开展劳动教育时，肯定是要有某种劳动形态会被提及，比如剪纸、种菜、科学实验等。如果孩子学剪纸，能剪出漂亮的梅花，或者种菜过程中精心照料，收获蔬菜，这些就都是通过显性的劳动过程，有劳动教育的显性成果，也就是学会某项技能、收获某种产品。但是我们重视劳动教育，其实是因为更关注那些精神涵养性质的隐性的收获，与价值观、情感有关的品行上的收获。在劳动过程中，学生会发现劳动的价值与创造性，孩子能够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如此等等。这一切都不一定是显性的目标，也常常难以测量，但是好的劳动教育都是应该拥有这样的教育功能的。的关系，学习的严肃性就会大大增加，劳动教育的天地也会一下子豁然开朗。
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是，学习和游戏是绝对对立的吗?其实不是。所有好的学习都是有游戏精神的，所有好的游戏一定都有学习的成分在其中的，劳动也如此。
《少年儿童研究》:以梅花剪纸为例，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劳动教育的外显性部分就是学生能够剪出一朵梅花;隐性的部分是学生在剪梅花的过程中，能感受到美，也许和色彩图案的比例、创造性的想象都有关。如果是大家共同创作，还能感受到合作的意义。
檀传宝:是的。因为劳动教育最核心的价值是培养人格，只要对人格发展有积极作用，劳动教育的根本目标就实现了。但是，我们现在讲劳动教育出现异化，主要表现就是过多关注外在的那些技能性指标。有些学校热衷于把孩子劳动课的作品“秀”出来，认为自己劳动教育搞得好。如果只是“秀”，我认为这样对劳动教育的理解是肤浅的。因为就具体技术的学习而言，会不会剪纸对孩子并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但是有无劳动价值观，对于每一个孩子的人生都很重要。
我最近就劳动概念的澄清做了很多的工作。很多人把劳动教育简单等同于具体的某个劳动形态的教育，这是最可怕的。比如城市中心区的小学如果非要开展学农形态的劳动教育，成本就太高了。所以，老师们一定要知道劳动教育不等于体力劳动的锻炼，劳动更不等于农业劳动。如果老师放弃了这种思维定式，就一定能找到更为因地制宜、与时俱进的开展劳动教育的途径与办法。
还有一点，学习是劳动吗?我的观点当然是，只是好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如果学校和老师不是把学习和劳动看成非此即彼的关系，学习的严肃性就会大大增加，劳动教育的天地也会一下子豁然开朗。
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是，学习和游戏是绝对对立的吗?其实不是。所有好的学习都是有游戏精神的，所有好的游戏一定都有学习的成分在其中的，劳动也如此。
《少年儿童研究》:我们讲培养学生尊重劳动人民的品质，怎么定义“劳动人民”这个群体呢?
檀传宝: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要开展健康的劳动教育，我们的确要把其中的道理讲清楚。尊重“劳动人民”，自己的父母是不是“劳动人民”呢?学生算不算“劳动人民”呢?我认为，首先对劳动概念的理解和对“劳动人民”的理解，都要与时俱进。过去讲“劳动人民”其实就仅仅是体力劳动者，将脑力劳动者排除在这个概念之外。这本来就是大错特错的，“文革”时期知识分子接受劳动改造这一荒谬逻辑就是这样产生的。今天，脑力劳动、服务性劳动、创造性劳动形态的作用日益重要，劳动、劳动人民的概念当然就必须与时俱进。其次是与时俱进之后，有一种界限必须明确:不管你是何种形态的劳动者，不劳而获、少劳而多得、剥削他人，始终都是可耻的。比如，一位学生妈妈是环卫工人，另一位学生的妈妈是中科院院士，她们都是劳动人民，她们都用自己的体力或者脑力为这个社会做贡献。即便收入水平有高有低，也都是这个社会有尊严的贡献者，我们都有最充分的理由去尊重他们。
我经常跟我的学生讲，如果你在公交车上遇上一名浑身脏兮兮的建筑工人，你可能会赶紧避开。作为自然反应，这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但是此时此刻你更要想一想:这个城市最脏最累的活总是要有人干的，他们替我们干了，难道我们不应该心存感恩、敬意吗?如果这样想的话，就不会简单地捂着鼻子走开。
在现代文明当中，对人的尊重总是要有理由的。有的人是基于抽象的人权概念，在我看来，基于人权不如基于劳动价值观。人权只是冷冰冰的逻辑推演，说你和我是平等的，所以我要尊重你。而基于劳动创造历史、劳动创造世界、创造美好生活的概念，再去看待这个问题的时候则是充满温暖和敬意的。所以，我觉得所谓劳动教育，就是应该带给孩子这样更温暖、更正面的价值与思维。
我们当前最缺乏对劳动教育核心目标的清醒认识
《少年儿童研究》:劳动教育内容和形式是多种多样的，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自我服务和社会服务，个人劳动和集体劳动，等等。您认为当前最缺乏的是什么?
檀传宝:问题不在于某一种劳动形态，关键是有没有重视劳动教育和有没有仔细地想过劳动教育的灵魂和核心是什么。如果这两点没有想清楚，做任何形式的劳动形态都可能走偏。
在日常的劳动教育当中，还有两点我觉得需要特别引起教育工作者的思考:一是现在对体力劳动的尊重比较少。学生肯定都会觉得科学家很伟大，但是怎么能够尊重那些最辛苦的体力劳动者，这是一个时代课题。在社会主义社会，我们一定要强调无论是脑力劳动还是体力劳动，都对社会有积极贡献。二是，现在的学生很少把劳动教育和自己建立联系，所以志愿服务、家务劳动等都是很好的劳动教育的方式。学生通过与社会、家庭互动的方式去参与劳动，能够更加切身体会劳动的意义。
《少年儿童研究》:关于劳动教育的异化，有一种是把劳动当作娱乐。有人觉得把劳动当成娱乐也是有意义的。您对此的看法是什么?
檀传宝:把劳动简单作为娱乐和劳动本身产生的愉快体验，不是一回事。娱乐的目的是放松，劳动的主要的目的不是求喜悦，劳动过程还可能很辛苦。比如中小学学生在风景区上山捡拾垃圾，劳动过程有可能就很辛苦。但是，到达山顶后，极目远眺会心旷神怡;在和同伴一起登山的过程中，又能感到集体的力量和温暖。这些愉悦的感觉只是在劳动当中的附带体验，和那种以感受愉悦为目的的娱乐活动，完全不一样。
所以，我认为劳动教育中的愉悦与严肃对待劳动是一回事。教育者要把劳动看成是一件神圣，至少是重要的事情。这里说的严肃，是指我们要认真庄重地对待劳动，但并不意味着说劳动不能给人带来愉悦的体验。相反，你越重视它，获得幸福的体验可能越高。
总之，劳动教育被异化的重要的原因就是人们对劳动观念的理解有问题。如果不理清劳动教育的形态，就有可能把劳动教育简单等同于学工、学农。虽然我们今天也并不应该排斥学工、学农，但是劳动教育并不能等同于学工、学农。还有人把劳动教育等同于某种技术的学习，这也是一种异化。为什么呢?不能说劳动教育不学某种技术，但是它的核心目标不是技术本身。如果劳动教育的本质目标是掌握某种技术，那就变成职业教育了。而劳动教育是一个涉及所有人的教育目的的概念、一个普通教育的概念。
所以我一直强调，新时代劳动教育的开展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对劳动教育的概念理解要到位。如果理解不到位，就有可能是特别狭隘的、特定的某种劳动的教育，那就没法落实了，因为不是所有学校都能够开展的。
《少年儿童研究》:劳动教育的形态是多种多样的，有的学校教孩子学剪纸，有的学校可能带学生去科技场馆进行小制作，这些都是劳动教育。学校可以根据实际情况选择恰当的形式，关键是要透过表面的形式，让学生学习劳动价值观。
檀传宝:是的。我们还可以换个角度理解这个问题，任何方式的学习当中都包含劳动教育，所有文化课的学习都有劳动教育的成分在其中。人教版小学语文有一课是《千人糕》。课文通过爸爸给孩子讲述一种叫“千人糕”的点心，让孩子明白了“一块平平常常的糕，经过很多很多人的劳动，才能摆在我们面前”的朴素道理，通过简单的对话就向我们揭示了劳动成果来之不易的主题。其实，这就是一种劳动教育。当孩子知道一小片糕里就凝聚了很多人的劳动，吃的时候可能体会就不一样了，浪费的事情就会减少。
所以，开展劳动教育，可以通过任何一种劳动形态本身直接去做，也可以在历史、语文、自然科学等其他各科教学当中培养学生的劳动观念和劳动态度。
《少年儿童研究》:有人说劳动教育不能通过一味引导学生参加体力和脑力劳动来实现，不能强化与闲暇的对立，您的看法是什么?
檀传宝: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社会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描绘:在共产主义社会，劳动将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马克思并没有生活在今天，但是在我们今天会更容易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当人类生活的自动化高到一定程度以后，人可能几乎不需要进行任何体力劳动。所以，当劳动不再成为一种苦役的时候，劳动本身就可能成为闲暇的一部分，或者是一种生活方式。就像有些家庭会在郊区买块地种菜，这样最普通的体力劳动会让人感到愉快。所以我相信闲暇和劳动的对立会随着社会的发展而慢慢消失，劳动的愉悦性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
总之，我们讲重视劳动教育并不是简单地要安排出多少课时来开设直接的劳动教育课程，而是要在理念上加强、更新对劳动和劳动教育的认识。教育工作者要对劳动教育在观念上做更多更深入的思考、学习，消化、理解，然后再贯彻到日常的教育教学当中。如此，劳动教育将会获得最为广阔的教育空间!
本文刊发于《少年儿童研究》2019年第3期。